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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世纪法兰西宫廷艺术的巅峰:赏析枫丹白露画派

      法兰西王国是文艺复兴的后来者,百年战争和肆虐的黑死病将法国的国库消耗殆尽,征服勃艮第公国虽然维持了国家的统一,却让法国失去了和哈布斯堡王朝的缓冲地带,被后者包围的法国不得不陷入了争夺意大利的战争。艺术的发展离不开统治阶层在物质和思想上的大力支持,然而深陷战乱的法国君主无暇顾及,也没有实力赞助艺术事业的发展。这一时期法国艺术的成就集中在建筑领域,以高耸的尖塔、扶拱垛、尖形拱门以及玻璃花窗著称的哥特式建筑风格日臻成熟。在绘画领域,虽然法兰西诞生了让·弗戈(Jean Fouquet)这样曾旅居佛罗伦萨,在构图技巧、明暗处理以及选材方面足以和意大利绘画大师相拼媲美的伟大画师,但仅凭他一人之力无法让新的绘画艺术手法在法国得到系统的发展,整个15世纪,法国绘画几乎都被文艺复兴的潮流抛在了后面。

Desktop View 《查理七世肖像》,让·弗戈,约1420-1481,现藏于卢浮宫

      这种局面被佛朗索瓦一世(François I)打破,这位热爱生活和艺术的开明君主于1515年率军翻过阿尔卑斯山,征服了米兰公国。在这里等待他的不只有财富和权力,还有北意大利的文化瑰宝,这位征服者被艺术所征服,他邀请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安德烈·德勒萨多(Andrea del Sarto)等画家前往法国进行创作,这其中最具影响力的要数罗索(Rosso Fiorentino)、佩里玛提斯(Primatuccio)等人,他们来到法国后被邀请参与枫丹白露宫的重修工作。在这里,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成果和法国哥特式建筑结合在一起,诞生了“枫丹白露画派”这一全新的艺术流派,这些作品以强烈的奢华气息著称,法兰西绘画不仅追赶上了欧陆潮流,还投入了声势浩大的矫饰主义运动。

Desktop View 《基督被解下十字架》,罗索,1521

      枫丹白露画派是一种宫廷艺术,用高雅和细腻的笔触歌颂统治者和王朝的丰功伟绩,以肖像画和宗教画为主,自然界多以背景出现。这一画派的题材并不直接来自于现实生活,而是以虚拟的神话、寓言为主,这样的选材也显示了文艺复兴后人们看待生活的新方式:宗教内容让位于了充满声气的精神世界。这并不意味着宗教的地位不再重要,相反,中世纪的清规戒律以及禁欲主义导致的宗教和生活的紧张对立在这里解除了,宗教已经融入了生活,成为了后者的一部分,对宗教的反思和批判不再是一种课业,而成为了日常生活的所需。和文艺复兴一样,枫丹白露画派中出现的大量古希腊、古罗马时的素材,意图不是颠覆基督教,恢复多神信仰,而是为了让古老的智慧和哲理与基督教的信仰相符合。这幅由安托万·卡隆(Antoine Caron)创作的《西碧乐·德蒂比》描绘了这样一番虚幻场景:画面中的人物都是古罗马时代的装饰,圣母怀抱着圣子出现在右上角的云端,她正在向西碧乐·德蒂比,一位女预言家显灵,后者则伸出左臂为下跪的罗马帝国建国者奥古斯都指引。画家用奥古斯都在圣母面前的谦卑显示了基督教对于世俗世界的权威。枫丹白露画派另一个特点就是作为矫正主义运动的一部分,画家在创作时更重视画面结构而不是色彩,追求近乎完美的作画技巧,人物多以优雅的裸体形式出现,并以一种不太协调的比例刻意伸长或做出不自然的姿势来夸大形体的优雅和柔弱。以这幅枫丹白露画派的代表作《女猎神狄安娜》为例,这幅作品以女猎神为题材,反映出了狩猎在16世纪法国贵族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在这里狄安娜的脊柱显然被拉长了,虽然批评者认为这样让人物不成比例且略显病态,但赞扬者认为这样的人物更加优雅。在那个人的思想刚刚从关注神转移到关注人本身的时代,这样的造型虽然浮夸,但未尝不是对人体的礼赞。这一时期的作品奢华,优雅,精致。直白的描绘让位于了隐微的象征物,画面被赋予了更为意味深长的含义,对其理解往往依赖于古文、神话故事、宗教人士以及学者的解读。下面这幅作品能够很好地体现这一特点,这是枫丹白露派大师让·库赞(Jean Cousin the elder)的杰作《夏娃-佩玛·庞多拉》,乍看之下,人们会误以为画面里的主人公是某位宫廷贵妇,然而上方的拉丁文向我们揭示了她的真实身份:夏娃。这样一来她身旁那些阴森的装饰物就都可以被合理解释了,夏娃右手所持的苹果树枝以及左臂上缠绕的蛇向人们讲述着她受撒旦蛊惑而偷尝禁果,因此被逐出伊甸园,让人类承担原罪的故事。夏娃的左手放在一个已经打开的罐子上,隐喻了装满人类所有邪恶的容器已经被打开。

Desktop View 《西碧乐·德蒂比》,安托万·卡隆,1521-1599,现藏于卢浮宫

Desktop View 《女猎神狄安娜》,约1550年,现藏于卢浮宫

Desktop View 《夏娃-佩玛·庞多拉》,让·库赞,约1550,现藏于卢浮宫

      关于枫丹白露画派的争议从未停止,批评者认为这一画派的作品过于浮华,有矫揉造作之感,拥有华丽的形式但缺乏对精神世界的刻画,不能体现出时代要求的深刻的思想内容。正因这些局限性,进入路易十四的伟大时代后,枫丹白露画派被卡拉瓦吉画派代替,后者复兴了古典美学的概念,用画笔对生活进行了现实主义的刻画,用简单的构图和明暗对比就营造出了诗意的场景。艺术家们也走出了宫廷,将酒馆、农户、赌场这样的生活场景带入了画布,创造出了一批和伟大的太阳王时代相般配的气势宏大、庄严高贵、深沉厚重的艺术瑰宝。

Desktop View 《农户》,路易·勒南,约1640-1645,现藏于卢浮宫

      然而,枫丹白露画派在法国乃至世界艺术史的地位是无法撼动的,其对法兰西绘画艺术的巨大影响也是毋庸置疑的。首先,它将起源于意大利的新式美学概念和趣味,以及透视法等新的作画方法带入法国,促进了法国绘画艺术理性化、智识化的发展,让法国艺术形式在16世纪出现了根本性转变。虽然之后又经历了古典主义、新古典主义以及第二次浪漫主义浪潮,枫丹白露画派对画面结构的重视和对人物形体进行刻意伸长的手法依然可以在后世的法国绘画作品中找到踪迹。安格尔于1814年创作的《大宫女》就带有明显的枫丹白露画派的气息。同样受其影响,法国风景画艺术相比荷兰一直较为滞后,迟至18世纪末,才开始有一批新古典主义画家探索描绘自然风光,至19世纪初期,风景画才真正在法国蓬勃兴起。

Desktop View 《大宫女》,让-奥古斯都-多米尼克·安格尔,1814,现藏于卢浮宫

      作为意大利文艺复兴的艺术表现形式和法兰西深厚的艺术传统相结合的产物,枫丹白露画派一经形成就开始向整个低地国家和北欧施展自己的魅力,对这些地区的艺术发展和审美理念的革新起到了划时代的作用。枫丹白露画派形成发展的脉络有力地向我们揭示,欧洲一体化不是空中楼阁,而是一项由数千年欧洲共同历史和艺术记忆作支持的伟大事业,欧洲诸国民族文化水乳交融,不可分割,这是塑造共同的欧洲认同感的绝好素材。就其思想和社会影响而言,枫丹白露画派将人们从中世纪僵化的审美中解放出来,让人直面自身的需求和欲望,呼吁广泛的宽容。在这里,宗教不再是枷锁,宗教的力量不再来源于对人精神的恐吓和肉体的惩罚,而是用温和方式向人们展示道德的力量,引导人开发自己的良知,自觉地走向上的道路。在这一过程中,人的魅力和欲望不再被视为堕落的象征,而作为人性中不可分割的部分受到了正视。思想的解放,为法国绝对主义君主制国家的建设去除了道德包袱,也促成诞生了黎塞留这样笃信宗教但又不受其束缚,追逐国家力量的伟大政治人物,黎塞留“民族国家利益至上”的原则和冷酷的政治谋略让法国在之后数百年间都是欧洲大陆毫无争议的强权。

      枫丹白露画派的作品凭借优雅精致打动人,凭借奢华浮夸震撼人。它既是文艺复兴运动在法国的本土化产物,也是法国艺术发展过程中必然要经历的历史阶段。枫丹白露画派彰显的人文主义关怀也照亮了十六世纪法国乃至欧洲的精神世界,为启蒙运动的到来做好了思想的铺垫。在艺术家们的大胆探索下,理性和宽容得以取得对愚昧和恐惧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