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总理与尼克松总统会谈记录（21/02/1972）
时间：1972 年 2 月 21 日，周一，下午 5:58-06:55
地点：人民大会堂，北京，中国
解密于：1998 年 1 月 6 日
参会人员：
（美方）
Richard M. Nixon 总统， William P. Rogers 国务卿， Henry A. Kissinger 国家安全事务助理， Ronald L. Ziegler 总统新闻秘书， Marshall Green 美国东亚与太平洋事务助理国务卿， John A. Scali 总统外交事务顾问， Alfred le S. Jenkins 国务院亚洲共产主义事务办公室主任， John H. Holdridge 国家安全委员会高级职员， Winston Lord 国家安全委员会高级职员， Charles W. Freeman, Jr.国务院翻译
（中方）
周恩来总理，叶剑英中央军委副主席，李先念国务院副总理，姬鹏飞外交部部长，熊向辉总理秘书，章文晋外交部西欧美澳司司长，韩叙外交部礼宾司代理司长，王海容外交部礼宾司副司长，赵稷华外交部西欧美澳司美国组组长，冀朝铸翻译，及其他相关部委的高级干部
周恩来总理（以下简称周）：我们的领导层有太多老人，在这点我们应该向你们学习。我注意到你们当中有很多年轻人。Chapin 先生非常年轻，Green 先生年龄也不是很大。
Green 助理国务卿：我年事已高啦。
周：你曾在香港呆过一段时间，对吗？
Green：是的，1961 至 1963 年。
周：那么你对中国有所了解。
Green：还没有，我的了解非常有限。
周：这次你来中国，可以在你们国务卿的领导下与我们的外交部长进行讨论。你可以提出任何你想讨论的问题。
Rogers 国务卿：将由你们提出问题。
周：对于关心这些事务的人，我们会确保他们能够了解他们想知道的内容。你觉得对吗？
尼克松总统（以下简称尼）：当然，但我希望他们也能找到答案。
周：我们不能仅仅回答他们（媒体）我们做错了什么。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让他人做出比较，并且用发展的眼光看待我们两国的关系。
看来你们没人吸烟，那我们喝茶。我们先喝点茶，这样会议就不那么激烈了。
尼：媒体同样有很多问题。
周：媒体想让我接见他们，我说等总统先生离开后我再同他们会面会更好。对我而言，在这期间回答提问并不是很轻松。我不像基辛格先生那样适应简报会。因为如果我主持这种会议，我或许会把发生的一切真相都说出来，那么我就有可能破坏（我们间的）诚信。和记者打交道确实不易。获得全国的政权之前，我们曾可以更轻松自在地与记者交流。
尼：在读过您和基辛格博士的谈话记录后，我认为总理阁下可以同世界上任何一人打交道。
周：不，我不认为自己的能力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一个人的知识终归是有限的。诚如毛主席适才说的，我们在很多方面不了解美国，因为我国被隔绝了很多年，期间你的国家发生了很大变化，中国也是如此。中国同样发生了巨变。
谈了这么多，我想说的是我们欢迎尼克松总统带着这样一个庞大的代表团访问中国。我看总统的想法是我们应该就双方认为重要的议题进行认真的讨论，首当其中的就是如何促进两国关系的正常化。特别是尽管中美两国遥距一万六千多公里，你们还是来了，我们感谢你们。此外，由于巨大的时差，我们尽可能缩短第一场会谈。
再补充一点，会谈开始之前，总统先生已经会见了毛主席，讨论了将讨论的问题，这是有利的。
尼：总理先生，首先我代表整个代表团感谢您的接待。您适才提到你们并不了解我国，我们也不了解你的国家。这是我们双方的重大损失。
周：所以我们现在应该纠正这一点。
尼：现在我们开启了两国人民互相了解以及两国政府互相沟通的进程。
周：是的。
尼：同时我们有机会在会面时讨论过去的争端，这些在总理先生与基辛格博士的对话以及今天我们和毛主席的讨论中都有涉及。我们也可以谈论双方有共同利益的领域。我相信，此行的消息被公布后，绝大多数美国人民都会赞同这次访问的理念。
周：我们也能从你们的媒体和参众两院通过的决议看到这种精神。它也能从你们飞机上喷绘的 “Spirit of ‘76” 中看出来。（译者注：Spirit of ‘76 指 1776 年精神，代表着美国独立年代的时代风貌。它指的是美国《独立宣言》中所体现的自决，个人自由，以及奋发开拓的精神。）这种“1776 年精神”包含了绵延两百年的先驱精神，我和基辛格博士讨论到了这点。
尼：这次访问带来的额外好处之一是我罕见地得到了国会的一致意见。（笑声）这意味着我们人民和国会两党都希望看到中美两国的新型关系。他们知道，正如总理先生在您的声明中指出的，过去和现在的分歧不可能在一次访问中就解决掉。
周：是的。
尼：但他们也知道，要让我们的孩子生存的世界更加和平，中美两国必须尽一切可能团结协作，而不是相互敌对。
周：是的，我们也希望如此。
尼：当然，虽然我们一直在讨论分歧，并将在与总理，毛主席，以及外长级的私下会晤中继续讨论这些分歧，但我们绝不能忽视中国对美国没有领土企图，美国对中国也没有领土企图这一事实。我们两国都不想主宰对方。我可以这么说，总理和毛主席也曾说过，我们两国都不想伸出手去控制世界。我们在这些方面有共识。
当我们环顾全球，以及世界均势，中美两国没有理由成为敌人。同时有很多理由阐释了中国和美国应该为了更和平的太平洋和世界而合作。
我从和总理以及毛主席进行的会谈中获得的耳目一新的感受是，你们谈话的方式是直率以及诚实的。我们无法通过繁文缛节和花言巧语掩盖我们存在的分歧。用粉饰来遮掩意见的根本不同无助于改善关系。
周：是的
尼：在全世界的注视下，处理这种峰会的传统方式是召开几天的会议，我们将会进行讨论并发现分歧，但最终推出一份措辞狡猾的公报以掩盖问题。
周：如果我们这么做，那就是自欺欺人。
尼：当会议在不影响世界未来的国家中举行，这些就足够了。但如此我们将不会在全球如此关注的会议上履行我们的责任。这些会议将在未来的岁月里影响我们在太平洋和全世界的伙伴。
当我们启动这些会谈，我们并不幻想着一劳永逸。但我们可以借此启动一项进程，使我们可以在未来解决很多这样的问题。正如总理和基辛格博士举行的会谈，以及我们今天和本周接下来几天所做的那样，一开始的方法就是把问题摆在桌面上，开诚布公，心平气和地讨论它们，找出我们有共识和没有共识的地方。这个房间里的女士们和先生们都曾为了革命的胜利进行了长期且艰苦的斗争。我们理解你们坚信你们的原则，我们也同样对自己的原则深信不疑。我们不会要求你们在原则问题上妥协，正如你们也不会要求我们这样做。
周：确实如此。尽管我们之间现在存在着很大的分歧，未来仍然会有分歧。但正如总统先生所言，我们总会找到共同点来推动两国关系的正常化。
很抱歉，我要向 Ziegler 先生致歉，因为我们没有事先知会你尼克松总统和毛主席会面的事。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但我已经向总统先生保证，这次会面的照片和新闻稿将首先由你方发布。
尼：这是史无前例的。我们之前打过交道的国家都没有这么慷慨。
周：这是我方应当做的，这是你们的提议，因此该由你们采取主动。
尼：我们在这里的同僚们都必须明白，重要的一点是，我们即将举行的会议将是非常坦诚的。除非我们达成一致——指总理或主席和我达成一致，以及姬鹏飞外长和 Rogers 国务卿达成一致——否则我们不会向新闻界透露任何消息。因为我们进行的谈话必须是完全敞开心扉的，但如果我们是在对媒体，而不是对彼此讲话的话，就不会有真正的开诚布公。
周：针对这点我们现在就可以就达成一致。
尼：好，我会确保即使是基辛格博士也不会透露半点风声（笑声），Ziegler 先生也一样。
周：正如你下午和毛主席说的，今天我们握手言欢，但杜勒斯前国务卿可不想这么做。
尼：但你也说过，你不想和他握手。
周：不一定，我本来能这么做。
尼：我们两人将会握手。（和周恩来总理握手）
周：他（译者注：杜勒斯前国务卿）的助理，Walter B. Smith 先生和他有不同的想法，但不能违反杜勒斯先生的明令。他右手拿着一杯咖啡，大多数人不用左手握手，所以他用左手握了握我的胳膊（笑声）。
但当时我们也不能埋怨你们，因为国际社会普遍认为社会主义阵营是铁板一块，西方国家也是铁板一块。但现在我们理解了，事实并非如此。
尼：我们已经打破了过去的模式。我们不再将所有国家混为一谈，而是根据每个国家自身的行为来看待他们。我们也不再因为某国信奉某种理念就说他们处于完全的黑暗之中。我必须向总理先生坦诚，因为我曾任职于艾森豪威尔政府，我的观点曾一度和杜勒斯先生相似。但从那时起，世界已经发生了变化，中美关系也必须因时而变。正如总理先生在同基辛格博士的会谈中说的，舵手必须顺应潮流，否则会被淹没。
周：是的（笑声）。基辛格博士向你传达的非常准确，因为我正是这么说的。
尼：他确实告诉我了这些事。（笑声）
周：我想我们的未来讨论应该分组进行。这样我们可以更快地推进。你不这么认为吗？也就是说，让一些助理在基本的重大问题上进行有限制性的会议。然后由国务卿和他的幕僚们与外长及其幕僚讨论各种具体事宜，以促进两国关系的正常化。正如毛主席今天下午对总统先生所说的，我们首先必须讨论重大问题，而不应讨论具体事宜。
但自总统上任以来，我们交往的大门就已经开启了，因此我们两国具体的接触将有利于推动双边关系的正常化。应该说，在这件事上，总统先生采取了主动，但我们的外交部长反应相当迟缓，我不知道你们国务院的情况……
Rogers 国务卿：我们发应迅速。
周：因此，在日本名古屋举行乒乓球锦标赛期间，邀请美国乒乓球队访华的决定是由毛主席亲自作出的，当这一决定发出时，你们的国务院批准了这次访问。这表明，既然早已有这种愿望，一旦机会出现，就应抓住它。
既然如此，那么关于这些具体的双边问题，可以由你们的国务卿或他的助手们与我们的外长及其助手们讨论。这肯定会进一步促进关系。当然，在讨论这些原则性的具体问题时，我相信 Green 先生会提出问题，我们会作出回应，而我们的外长及其助手们也会提出他们的问题。我认为，只要双方都有促进关系正常化的愿望，那么我们在可以很容易地推进这些具体问题。
但至于根本问题，我们必须依靠总统先生和我们（毛和周）自己来解决。不言而喻，这涉及到各种关系以及台湾问题。我们明天就这样开始好吗？
尼：我想总理先生已经描绘了一个非常令人满意和可行的进程，我们外交部门的主管们讨论了交流正常化的问题，以及贸易……
周：文化……
尼：还有文化……
周：科学……
尼：对，科技。这些问题他们都准备好讨论了。同时，我知道总理会希望讨论，我们也希望与您讨论，不仅是台湾问题，还有东南亚、朝鲜、南亚的问题，以及太平洋地区的相关问题——比如我们与日本的关系，然后是总体上的国际问题，超级大国之间的关系。
虽然我们的重点必然会放在双边事务上，但为了以智慧和有效的方式讨论这些问题，我们必须在全球框架内进行讨论它们。因为——正如我之前所说——虽然我们两国都不想主宰整个世界，但各自的命运使我们成为了世界大国，因此我们必须讨论全球性问题，而不仅仅是当前的难题。
例如，我们不能在不评估苏联对该地区政策的情况下，讨论像南亚和印度这样关键的地区。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整个军控问题。
周：是的，总统先生去年七月在堪萨斯城与记者的谈话中已经指出了这一原则。（这和现实）可能有一些差异，或者你可能要改变你的看法。你高估了我们，说我们是一个潜在的强国。Heath 首相（译者注：Sir Edward Heath，1970-1974 年担任英国首相）也同样在保守党大会的演讲中高估了我们。这表明了二次大战以来，世界经历了巨大的动荡和变化。
因此交换意见和寻求共识对我们而言是至关重要的。
尼：总理先生不应该，我相信您也不会，低估中国的现实。中国不仅是潜在的强国，而且是如此重要以至于苏联在中苏边境部署的军队比在与西欧的边境还多。
周：确实如此，我们中央军委的副主席在这里，他可以作证。
尼：在这方面我们有质量很高的情报。
周：我听说总统先生想在上午处理你们的国内事务，因此所有的会谈都会被安排在下午。我们可以从明天或后天开始。或许我们可以在下午进行更长的会议，我认为两个小时是不够的。
尼：不，总理更喜欢在上午开会吗？
周：你在早上处理自己的工作更好。
尼：那么我将从下午早些时候开始有空。
周：我们下午两点开始？
尼：很好，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像总理那样熬夜，但我会试试看。
周：会议将从北京时间下午两点开始。
尼：这原本是我该睡觉的时间，总理利用了这一点。（笑声）
周：那么，明天演出结束后，如果你仍然精力充沛，我们可以继续讨论。
尼：随着我们的会谈不断深入，如果上午的讨论也是有益的，我可以调整我的日程。
周：那么，至于明天，我们定在下午两点吧。
尼：然后我们每天可以制定不同的日程。
周：至于国务卿和外长，他们可以自行决定时间。外长在早上、下午、任何时候都可以工作。
尼：他们比我们年轻得多。（笑声）
周：然后，由于访问时间不长，还有相关联合公报的先决问题需要处理，我们双方最好各指派一个人来考虑这件事。
尼：我认为我们应该这样做。
周：我方会指定乔冠华先生。他也会参加我们的会谈。
尼：我们会指定基辛格博士。当然，他会与国务卿和我一起工作。
周：你知道，苏联代表 Malik 对我们派驻联合国的代表（乔冠华）非常不满。
Rogers 国务卿：我们喜欢他。（笑声）
周：他曾和 Bush 先生有很好的合作。（译者注：George W. Bush，即老布什前总统，他曾于 1971 年至 1973 年出任美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后来在 1974 年至 1975 年出任美国驻北京联络处主任。）
尼：基辛格博士告诉我，与中国朋友一起工作的一个更有吸引力的方面是，你们总是（和我们）发表一致的文本。（在和苏联打交道时）并不总是这样。
周：我们必须这么做，否则就得不到信任。
尼：我认为这次会议是有帮助的，因为如果我们以这种方式开始，知道我们可以秘密地会谈，媒体只会报道我们告诉他们的内容……其次，我们会让同僚诚实地处理公报，如果有分歧就如实陈述。我认为这将是一个非常好的过程。
周：明确我们的分歧是好的，因为有了对比，我们会更容易找到共同点。
尼：了解我们为何存在分歧也很重要。我们可能会发现分歧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大，有时只是时间问题，看看分歧会持续多久。
周：正如毛主席所说，如果我们发现彼此间的分歧这次不能化解，我们可以下次再尝试解决。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会找到无法解决这些分歧的原因，可能一方错了，也可能另一方错了，或者双方都错了，然后……
尼：也许时间会改变一切。
周：我不再占用您的时间了。我们这边，在许多会议中，军委副主席叶剑英同志和李先念副总理可能不会参加所有会议。
尼：悉听尊便。此外还有一个问题，当然，大家都对我会见毛主席这件事非常感兴趣，我们什么时候……
周：这已经被公布了。
尼：真是个烦恼，总统总是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人（笑声）。
周：我遵守了我的承诺。我告诉新华社不要在 8 点 30 分之前发布。这意味着我们把（发布消息）的优先权给了 Ziegler 先生。
Ziegler 新闻秘书：我们对此表示感谢。
周：连叶剑英同志和李先念同志都不知道这件事。我事先来不及通知他们两位。
尼：总理在宠坏 Ziegler 先生。